故乡人物谱(之二)
闫建军 原创
2020.11.20
05 六十一姥爷
六十一姥爷是姥爷未出五服的本家兄弟,官名叫郭守信。村人唤他六十一,并不是他在同姓守字辈族人中排行六十一,很可能是其母六十一岁上生了他。
我打小同姥爷生活在一起,记事起,六十一姥爷即经常坐在姥爷家的炕沿上抽喇叭筒旱烟,姥爷种的旱烟抽起来又硬又冲,经常呛得他憋红脸一把鼻涕一把泪,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地咳嗽。那时候,生产队抓得紧,姥爷老娘都要出工上地劳作,经常把我丢给他看护。因为他是半个劳动力,他参加过解放战争,挂了彩,属三等残废复转军人。他个子不高,又肥胖,显得老态龙钟,更有一个特点被村人传为笑柄,就是他那中式老棉裤整年耷拉着,仿佛永远也没有提起来过。村人若见不精干的人即说和六十一一样的。其实,那个时候,他不过刚满五十岁。
六十一姥爷经常驮了我到他家里玩耍。他家住在距姥爷家几十步的后街,地名叫桃园,可能老辈子曾是桃树园子,但那时已不见了桃树的踪影。他的院子方方正正,足有一亩大小,四周用二尺宽近两米半高的土墙围着,墙头上长满了茅草。两间简易低矮的土坯房局促地立于西北一隅,显出极不协调的格局。西墙根长着两棵自生的郁郁葱葱的洋槐和一棵较低的虬枝四开的六月黄杏树,墙外是茅草丛生的村人倾倒炉灰和破烂垃圾的场地。进得用几块破木板拼接而成的简易院门,有一条他常年踏出的高低不平的羊肠小道直通土房,两边也是杂草丛生。
六十一姥爷有过家室,不知什么原因离异了。生有一女嫁了后山木来凹村一户人家,此女几年也不来一次。
他的破屋院是我孩提时的乐园,犹若童年鲁迅的百草园。不必说他半晌给我吃炒得焦黄入口咯嘣响的黄豆和玉米;不必说蓝格莹莹的四月天空下怒放的粉红杏花、初夏雪白的洋槐花香扑鼻而来,令人身心舒爽,蜂舞蝶戏,令人心旌摇荡;不必说夏日骤雨初歇一阵轻风吹得院中绿油油的玉米叶沙沙作响,墙根水洼处蛙声蝼鸣,此起彼伏,交相辉映。单是那只身材高大战力超群担当看家护院重任的大红公鸡就充满了无限趣味。此鸡卢冠高耸,喙尖眼黄,身披深红透亮绒装,尾翘张弓,足壮若辫,生性好斗,勇猛善战。蛇鼠见之,即刻逃窜。倘有生人入院,伏下头咯咯叫两声,颈毛呈圈状直竖,两爪向后扬土,随即,直箭般冲上去,两翅扇风起跳,长嘴猛啄人面,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曾有人被啄破过面皮。常有小狗半大狗入院闻闻嗅嗅,意欲觅食,不经意间,公鸡猛冲过来,狗反吠两声狼狈般夹着尾巴逃遁远去。公鸡扇动双翅,引颈长鸣,恢复了悠然自得的常态。六十一姥爷拖着我立于土屋门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六十一姥爷经常搬了木墩坐在西墙的树荫下与我讲故事,故乡叫道笑话儿。他说村南的小山坡上住着一对狐只,多年修炼,已成了精怪。有人曾看见山坡上晒出了鲜亮的彩色被子。山南小村里有一户猎人不信邪,有一天举起火枪打被子,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间,他看到山坡上出现了七只漂亮的狐子,一个个向他吐出白气。随即,火枪爆膛,猎人的两只手飞上了天。又有一天,北山上的两只大苍狼游弋到南坡捕食,发现了狐只,狼不知狐已成精,不自量力的猛扑上去,结果,一狼顷刻毙命,一狼逃回北山,再也不敢越界而往南坡。只是在夜间一声声凄厉地嚎叫长啸,为它那死去的同伴。他说,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小孩子做的错事那狐精都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小心那狐仙不高兴了,夜里下山把你背去了。听了他道的这些笑话儿,我几个晚上都感到紧抽抽的,早早地睡在炕上用被子蒙了头不敢看黑森森的窗外,尽管我小心翼翼地不敢做错事。长大后,听台湾校园歌曲《童年》,其中有句唱词,“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我会为自己当初的胆小哑然失笑。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知道六十一姥爷是个好人。
有一年,郭姓族人有个叫守桢的,多次说合,要他的婶母叫三改过的与六十一姥爷一起过活。三改过是闫姓人家叫玉和的继母,这个老太太干瘪瘪的象根炉柴棍,谁都知道是个累赘,棺材瓤子一个。老实的六十一姥爷竟然答应下来。那只大红公鸡不依不饶,见老太太出土屋上厕所,即跑上去一顿猛啄。老太太缠着小脚,大风都能吹倒,不是公鸡对手。六十一姥爷怕出乱子,那年年关,忍痛把公鸡宰杀了。
两年后,老太太过世,六十一姥爷流着眼泪给她送了终。
六十一姥爷是个三等残废军人,他的腿部和腹部两处枪伤,却不从示人,说难看得很,怕把人吓着。村中两个残废军人经常到县上哭闹,往往哭闹是很灵验的,政府每次都给钱。六十一姥爷却按规定一年领一次国家的优待金。他经常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有明显的那种红丝子,村赤脚医生说他患有心脏病。那年,村中一位叫民爱的女子出嫁,他去给人家随了礼,村人撺掇他喝了几杯酒。本来他是下定决心次日去县上找民政部门要点钱治病的。却不料,在当天夜里死去了。
清晨,六十一姥爷的邻居跑过来告诉姥爷说,他端了饭碗到六十一姥爷家,一进那土屋,着实把他吓了个半死,六十一姥爷仰面朝天,两只手捂着心口张着大嘴死在炕上。听人说,那邻人是且惊且喜的。原来,六十一姥爷早打算盖两间新房,预备好的檩条椽条等木料都寄放在他家,这下死无对证了。
六十一姥爷死去了,却无人送终。他那闺女和叫黑蛋牛的女婿也赶来了,只为得脚产(就是遗产,故乡都这么叫),对出钱打棺木办酒席只字不提。其实,六十一姥爷的脚产不过一堆破坛烂罐和两间土坯房罢了。姥爷等郭姓族人气愤不过,赶走了黑蛋牛,集资打造了口棺材,简简单单地把六十一姥爷发丧出去了。
六十一姥爷活了六十一岁。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六十一姥爷的死,让我感到长时间的心酸。现在想来,还是心酸。
|